周志坚《父亲的房屋情结》

2025-04-25 10:11:2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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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根”是浓浓的乡愁。
  
  “根”是故乡的屋,有屋就有根,屋没了根也就没了,父亲说,无论你走多么的远,故乡永远在呼喊你归来。
  
  父亲一辈子生活在农村,与其他人一样,认为在农村砌新屋,那是一件无上荣光的事,这样一件事完全可以让他在跟人聊天时,挺着腰杆,大声说着话,而丝毫都没有低人一等的感觉。哪怕是在年老体弱时,由他的子女负责砌新屋,只要自己还活着,也都能够让他在村人面前扬眉吐气一番。只是,命运与父亲开了个玩笑,在他八十岁,新屋刚刚结顶那年,父亲没说一句话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  
  一
  
  父亲很苦。
  
  苦在他生在旧时代,又生养了我们七个兄弟姐妹,一家九口人住在同一间屋内,晚上睡觉时感觉到处都是脚。所以,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条件砌几间新屋,把大家分出去。在父亲的认知中,养大生下来的孩子不算本事,真正有本事的是养大后,能保证每两个孩子给他一张床,然后送他们上学,直到嫁娶后分家完成。
  
  终于,在我们全部长大,最小的妹妹也快十岁了的1989年,父亲实现了在他手中砌新屋的愿望。
  
  1989年春节刚过,村里想把一块待种的农田转为屋基,打算砌屋用。让男丁多的且没有其他屋基的农民提出申请,一个男丁申请一间,我有四个兄弟,可以申请四间,父亲考虑到资金问题,认为没钱砌四间新屋,最终只申请了三间,并说好三间新屋砌成后,按照顺序先给老大、老二、和老三,至于老四,父母亲说,因为最小,就让他好好读书,将来靠自己努力吃上公家饭,走出大山。读书要花的钱,父母亲说,即便是去要饭,也不能因为没钱而让他辍学,总之,他自己能读到哪里,家里就培养他到哪里。就这样,三间屋基在审批下来后,父亲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投入了砌新屋的工作中。
  
  农村里的人,即便是当今,相邻之间也老为一些田头角尾争来争去,尽管这些争来的东西都是没有用的,但他们依然认为如果没争到手就会感觉自己被欺负了,何况在那时的农村,人们为了那点所谓的“利益”,邻里之间经常吵架甚至打架,我父亲在整理地基的时候,不小心挖了相邻一间地基一锄头的土,结果那个邻居认为是我父亲在占他的地盘,对我父亲说出了难听的话语,接着非得要我父亲将挖掉的土培回去,父亲据理解释无用后,邻居联合自己的两个兄弟,于当天傍晚时分扛着锄头赶到我家门前,冲着在屋里吃饭的父亲喊叫,声称如果不将土培回去,就要打死我父亲,那一刻,我很恐慌,生怕父亲气急之下冲出门外,酿成惨祸。所幸,父亲认为砌屋是好事,不宜争吵,好不容易争取来三间屋基,想着房子盖起来后,一家九口人就不需要挤在一间旧屋里生活了,最后忍气吞声,怯怯的应承同意将邻家的土培回去,邻居才歇罢。
  
  父亲是一位老实人,所有对外的交流全部由我母亲负责,砌屋时的各种老司工全部母亲去找,钱更是母亲去借,父亲只管做工。为了省钱,本应由专业师傅用钢筋水泥浇筑夯实的地壳梁,父亲一个人用锄头一锄一锄的将农田下挖一米多深,连续挖出了三间屋的四条深渠,然后趁我放假期间,用了两个月的时间,同父亲抬来大量的石头,方方正正地在深渠里码起了坚实的四爿地壳梁,之后还是为了省钱,父亲叫来了我的准姐夫,还有父亲自己的连襟,开始挖砖窑烧砖瓦。三间房屋需要大量的砖和瓦,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需要自己烧制,需要天量的柴火,于是上山砍柴这样一件相对轻式的农活,自然而然的落到了我们四个兄弟身上,最小的弟弟还在读书,父母一力培养他成才,砍柴的事就只能是我们三个兄弟,那段时间,无论天晴还是下雨,我们每天雷打不动上山砍柴,因为砖窑火势猛烈,烧起来后什么样的柴投进去都能噼里啪啦的烧起来。连续两个月下来,周边山上的柴禾几乎被我们砍光,连树枝都被我们砍掉一部分。烧砖瓦需要一天24小时烧制,我们全家轮流守候砖窑,待到父亲算出所需砖瓦数量,估计差不多了后,父亲开始计划砌墙了。
  
  父亲一边忙着田里的农活,一边没日没夜地忙着砌新屋,半年后,我家的三间两层楼终于结顶了,上梁那天,一向严肃的父亲,他的脸上露出了稀有的笑容,他看着我和大哥,抬着栋梁,顺着木梯,一步一步地走向屋顶,并在木工老司的指导下,将缠了红的栋梁安放在三角屋顶预留起来的凹槽中时,父亲笑着给各位在场观看的村民发了香烟。
  
  二
  
  第二年,我们一家就搬进了新屋。我们的三间两层新屋,四面砖砌的墙,外表刮了一层白石灰,人靠在墙上,石灰粉能沾满全身,我想得到的效果是,人靠着墙壁,不能沾上灰,就像时下房子装修时涂的乳胶漆,听大人们说,可以去买一些白水泥过来,兑水在石灰墙上粉刷一遍就不会掉灰了,我满怀希望的步行十里多地,去买来了两斤白水泥,按照大人的建议兑成水,自己拿刷子将水泥水刷到墙上,晾干后用手一抹,手掌上五个“白姑娘”立现,那个年代即使有乳胶漆,我们也买不起,最后只好作罢;房子的楼板是父亲多年留起来的木板,人走在上面咯吱作响;屋顶是瓦片,地面是水泥,门是木门,窗也是木窗。为了省钱,房子入住前最后安装玻璃的那个环节,还是我与父亲动手安装,没花钱叫老司,不是内行人安装的玻璃,有的能左右移动,有的能上下移动,甚至还有被锤子咂掉一个角的,每个窗户安装后的玻璃,上下左右四个方位露着八枚铁钉,一切都是那么的简陋,但是,能躲避风雨,每间屋楼上楼下最多可以分隔四个房间,足够我们一家九口人居住,父亲圆了他一生砌新屋的梦。父亲从那年开始,连走路都带着风,虽然欠下了两万元的债,但是父亲看着自己亲手砌起来的新屋,他跟母亲说:“钱慢慢还,孩子长大了也会赚钱的。”
  
  之后的几年,我们几个兄弟姐妹,出嫁的出嫁,成家的成家,大家都纷纷有了自己的去向,渐渐地,大约过了八年后,家里走得只剩父母亲两人了。
  
  随着国家的改革开放的深入,中国经济开始腾飞,我们几个在外闯荡的兄弟都借着改革的春风,赚到了钱,并都在城市里买了房子安了家。从此,我们与父母的相聚时间越来越少,只有在节假日,我们都会像一群候鸟,回归到十几年前父亲砌下的新屋来。父母在,家就在,这是恒久不变的人间温情,尽管家乡的新屋也已变成了旧屋,尽管城市里装潢考究的商品房让人住着舒适,但是,故乡终归是一种不一样的体会,尤其在父母亲年老之时,看着他们在节假日对我们望眼欲穿盼归的神情时,无论故乡有多么的不堪,无论老屋有多么的破旧,我们依旧心照不宣的,逢节必归。而父母亲也总是心里期盼我们回家,但嘴上一边念叨说:“忙就别回了。”一边却早早地杀鸡杀鸭准备好吃的招待我们。只是,天有不测之风云,正当我们沉浸在工作顺利,家庭和睦,父母双全的人伦天理的喜悦中,想着能够给父母更多的关怀和享受之时,母亲病发,并很快离开了我们,那年母亲七十岁。
  
  故乡只留下了父亲一人,我们回家的次数渐渐地多了起来,尤其是小妹,更是三天两头地就去看父亲,把父亲当做了一个宝,小心地伺候着。
  
  三
  
  岁月更替,时光流转,原先砖木结构的屋子,在历经风雨的侵蚀下,渐渐地开始漏水和发生了倾斜,新屋彻底变老了。村里很多人开始了旧屋原址拆建,很快,一座座现代化的建筑拔地而起,白的墙,黑的瓦,浅蓝色的大面积的明窗,在阳光的反射下,发出耀眼的光芒,处处透着现代化的气息,快80岁的父亲体会着这一切的变化,他开始流露出了羡慕的神色。
  
  “坚,你坐下,爸爸跟你说个事,无论这个事你怎么看?如何决定,爸爸都支持你,但是爸爸要说,说了就舒服了。”有一次,我去看父亲时,父亲神情沉重地跟我说起了砌新屋的事。我看出了父亲的心思,假装洒脱地回答父亲说:“爸,您是不是想说房子的事?来,我听您说,慢慢说。”
  
  父亲说:“我今年也快80岁了,身体也有病,不知道哪天就走了,就算老天开眼,怜悯我,估计最多也就再活两三年吧。但是,现在看着村里其他人家都翻建了新屋,独独留咱们家这三间旧屋,面子上过不去,总说你们几个兄弟在外边都混得不错,也都在城市里买了房,安了家,我自己也清楚,往后你们是不太会回来住,功效上讲,翻建旧屋没有多大的意义,但是,毕竟这里是故乡,是你们的出生地,是本,本就不能忘,人人都讲落叶归根,你们也不例外。假如任由屋子风吹雨打,过不了几年,旧屋就将倒塌,那个时候家的概念就不存在了,你们的母亲已经过世了,等我也走了后,你们今后清明上坟总还是要上的,来上坟时,连个落脚点都没有,那么,我与你母亲在地下也会心有不安。何况其他人也都有在城市买房,但是他们依然还决定在老家留了根,翻建了新屋。”
  
  我完全理解父亲想建房的想法,我也懂得,故乡是一个创造了人生命的地方,她会包容人的一切不幸和苦难,即使生命消失,能和故乡土地融为一体,那也是人最后一个夙愿。但是,翻建旧屋后,如果不装修,一是不能住人,生活条件的提高,我们不可能回老家时住在没装修的房子里,二是不装修的房子很快就会烂掉,但是如果装修的话,按最低标准装,一间房子也需要十几万元,整个算下来总费用需要近两百万,重要的是,压根儿就不会常住,自己的孩子更不可能会回到大山里去,时代在发展,人类在进步,我们不会越走越往回走,只是,父亲的想法也确实代表了一个“根”的概念。于是我回答父亲说:“我懂了爸,这事回头我跟其他几个兄弟商量一下,我估计他们会赞成你的观点。”接着父亲说出了第二个顾虑。父亲说:“第二个爸爸没放心的是你们兄弟四人,但旧房子才三间,这就意味着有一个兄弟分不到了,早年虽然说过,审批三间屋基是没有把你的最小的弟弟考虑进去,因为建房的钱换作供他读书了,他也确实考上了大学,但是,现在想来,如果你们三个兄弟都有新屋,而他一个人没有,这又让我有一种不公平的感觉,都是我的儿子,手心手背都是肉,做父亲的不能顾此失彼,你说,如何安排是好?”我望着父亲那张充满期待的眼神,当即给出了我的想法。我说爸,这个问题好办,如果我们决定旧屋翻建,那么可以将三间屋基合并为一间,然后砌五层,两楼至五楼每层砌一个套间,分给四个兄弟,一楼共用,俗称“三套一”。父亲看我这么说,立即开怀大笑说自己正有这样的想法,只是担心你们兄弟有意见,所以不敢首先说。
  
  我与父亲的这次谈话过后,父亲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变了,变得爱说话,变得爱跟人交流了。我看着父亲开心的样子,我也很开心。于是,旧屋翻建的事被提上了议事日程。
  
  我把父亲的想法通过家族群,传达给了其他三个兄弟,没想到的是三个兄弟的思想居然超前的统一,他们都认为父亲的想法很实际,说城市的归城市的,农村依然还是农村,我们生长在农村,表示“根”就在农村。何况,即便是住到城市里去了,但毕竟是农村里出去的,乡村家族的人情来往还要持续,而乡村的人情规律与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一样,都有着莫测的变幻,又有着属于人类永恒不变的法则,想斩断是不可能的。我们并且还商量好,砌屋资金大家平摊。父亲得知我们四个兄弟做出旧屋新砌决定的那一刻,他的嘴裂开了,两个镶起来的银白色的门牙一直露着。
  
  四
  
  2018年,春天悄然过去,接着就是梅雨季节,待到天空放晴,父亲就迫不及待地选定了一个黄道吉日,破土动工了,他的人生第二次砌屋开始了。砌屋的全部工程都承包给了建筑商,自己不用参与干活。但是,劳动惯了的父亲,闲不住,他总是在老司下工的时候,去现场打扫残砖剩瓦,他看着房子,一天天的“长高,”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那样,心里充满着喜悦。
  
  同时一起合建的还有隔壁七间房子,一排共十间房子是同一个建筑商,所以进度上比较慢,我们的房子建了一年多,直到2019年入冬,房子才结顶,可惜,这个时候父亲却走了,他走得突然,连再望一眼他的新屋的机会都没有,就骤然离去了。
  
  那天是2019年11月份的最后一天,天空下着雨,入冬后的第一场冷空气将温州这座沿海城市包裹得严严实实,不喜欢穿厚重衣服的父亲一大早就起床,趁老司雨天不上工,一个人吃过早饭后就去整理新屋内的残砖剩瓦,他总是想要把房子整理得干干净净。他在整理了一车的垃圾后,推着独轮车,沿着台阶,倒着身子一步一步艰难得往下退。突然,车子在重物的惯性作用下,速度越来越快,惊慌失措的父亲,顷刻间被独轮车子推下了台阶,倒在了一条水沟里,他没有任何呼喊,就像一位熟睡的老人,邻居发现后第一时间打了120电话,独居在乡下的父亲。我们鞭长莫及,我接到小叔打给我的电话时,我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,感觉父亲在劫难逃,我一边焦急的等待着父亲的消息,一边在城里找好医生,等到救护车把我父亲送到医院时,我看到的是父亲一张安详的脸,但是,任凭我们如何呼喊,父亲一点回应都不给,他只是将一只手搭在额头,根据送来的邻居说,父亲摔倒后就保持着这样的一个姿势,我想,或许父亲是在聚焦寻找他的子女们吧!可惜我们都没在父亲身边,为此,每每想起,我们都悔恨交加。
  
 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,医生判断父亲没有生还的希望,我问医生能不能试着做手续,医生回答很干脆,说即使开颅进去,也不知道怎么做,因为颅内大出血。就这样,我的父亲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我们。
  
  父亲日盼夜盼引以自豪的新屋砌成了,但却没有住上,这是我们无法承受的痛。
  
  时间过往不复,人生是一次性的,生命以时间为载体,这决定了人类以死亡为结局的必然悲剧。前些天,我梦里见到父亲,我无法开口喊父亲,我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父亲那张严肃的脸,似乎在问父亲,为何这样匆匆离去。或许父亲也在对他自己发问,问自己明明看见新屋结顶了,却如何就没住上?
  
  父亲的困惑也是我们的困惑,梦见父亲后的第二天,我特意开车回了趟老家,去父母亲的坟头,对着冰冷的坟墓,拜了三拜,告诉父亲和母亲,房子现在已经装修完毕,每个兄弟一个套间,面积足足有170平方米,所有布局全部现代化了,上厕所可以直接去卫生间,不用像早些年那样要去露天茅厕,一切都变得干净、方便、卫生。只是房子是空着的,一年到头,仅过年回来住一宿。
  
  父亲托梦给我说,房子空着就空着,毕竟这里是“根,”生于斯,归于斯,落叶尚知归根,人,更不能忘本,“根”即“本。”
  
  我懂了父亲!
  
  (周志坚 ,浙江温州人,集团企业高级管理人员。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温州市作家协会会员。)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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